李谦和王九光纵酒狂歌，一直闹到半夜，从德国的马克思，一直扯到中国的墨子，然后又点评起天下人物。最后李谦不胜酒力，还是被王九光和几个兄弟一起送回来的。

    看着儿子居然是跑出去和王九光喝酒，而且还喝得烂醉的回来，李老先生夫妇的心中都是七弯八拐的。只是王九光当面，他们也不敢说什么，还只能道谢，说太麻烦王九爷。

    等王九光走了，李老先生让人把李谦扶到楼上去睡觉，然后大太太便忍不住开口了：“你说这孩子，到底是怎么回事呀！以前咱们说他不成器，只会胡闹，但是胡闹起来，最多也就是……如今怎么还和王九爷这样的人去喝酒，还喝得烂醉的回来，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呀！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个啥？”李老爷子斜着眼睛瞟了老婆一眼，“你们女人，就是头发长，见识短呀！咱们儿子，这哪里是胡闹？这是他真的在扛起咱们这个家了，你就别在那儿扯咱们儿子的后腿了。”

    “啥？老头子，你说谦儿这不是在胡闹？你跟我说说，你要不说明白，我也不放心呀。”

    李老先生看看妻子满脸上都挂满了不解和疑惑，知道不和她说个明白，这老太婆多半能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得把自己吓得整晚上睡不着，于是就道：“嗯，你来我书房，我跟你慢慢讲。”

    夫妻俩进了书房，李老先生在椅子上坐下了，大太太便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。

    “夫人，咱们家呢，一直不算穷，但要说大富大贵呢，也算不上。原本呢，我想着，咱们儿子，也不要有太大的能耐，能守住这份家业也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在一旁赶忙点头。

    “可是没想到，咱们儿子，这样厉害，呵呵，如今咱们李家，就要大大的发达了，将来绝不会在虞家王家之下。只是咱们家毕竟先前的根底薄弱，社会上面关系少。如今靠着谦儿，官面上的事情肯定是不会有大问题了。但是在上海滩，你也知道，要做事业，光有官面上的关系是不够的，要把家业做大，不但要有白道上的交情，也要有黑道上的交情。前日里谦儿去了怡和的酒会，结果在酒会上当场就不给三鑫的杜月笙面子。杜月笙，那是青帮的头面人物，这人又极好面子，谦儿得罪了他，我岂不担心？如今看来，谦儿自己也知道点轻重，所以才交好了斧头帮的王九爷。

    王九爷在黑道上那是威名赫赫，在上海，便是黄金荣，也不敢不给他面子。只要他还在，黑道上的那些人就都要敬畏我们李家几分。而王九爷这人呢，又经常爱惹祸——嗯，他要是不爱惹祸，就他手下那么几个人，又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，哪能让整个上海滩的黑白两道的人都怕他？

    如今白道上有我们谦儿帮他一把，他也轻松许多；而黑道上有他护着咱们家，那个流氓地痞的敢动咱们家？

    所以老太婆呀，咱们儿子那是真的长大了出息了，比他老头子本事大多了，心思也大多了。你呀就别扯儿子后腿了，懂了吗？”

    大太太愣了一会儿，才说：“老头子呀，你说的这都是真的？”

    “那还有假的？我听司机说，咱么谦儿都已经和王九爷兄弟相称了。”李老先生道。

    “哎呀，老头子呀，你不说还好，你这越说，我这心里就越是怕了。这熟话说登高必跌重，你说咱么本本分分地平安过日子不好吗？”

    “本本分分过日子？”李老先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，“你们女人真是——过三个月，到了十一月，天气冷下来了，你每天早晨起早点，到街上去看看，看看有没有收尸队的人在收路倒尸的？我告诉你，那些路倒尸，都是只想要本本分分的过日子的人！如今这个世道，就不是个能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世道。

    以前我是觉得咱们儿子不成器，觉得只要不学坏，将来咱们把产业都卖了，换成钱，存在外国银行里，让他慢慢吃利息也行。但是那样的话，也不一定就能保险，万一有人看到他有钱了，有没有势力，他就真的能安安稳稳地吃利息吃一辈子？既然谦儿有把家业做大地本事，咱们就老老实实地看着就是了，别给儿子扯后腿了。“

    “老头子，我知道你说的没错，但是，但是我就是怕呀……”

    李老先生听了，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道：“你以为我就不怕？我一样怕呀。可再怕，咱也得……“

    李谦这个时候已经睡着了，若是没有睡着，看到了这一幕，听到了这些话，多半就会想起在醉倒之前，他和王九光在喝酒的时候说的这一段话：

    “九哥，你看过鲁迅先生的《狂人日记》么？”

    “看过，很有意思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看这一段，嗯，‘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
    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’九哥，你看这段多有意思，呵呵，其实生产资料私有制，扭曲异化的又何止只是无产阶级劳动者？